藝文天地: 希臘聖物和孔雀眼淚（下）

2023年3月

武陵驛

雖然有愛有忍耐有信仰，但現實太漫長太冷酷，現實不是童話。希臘太太的手術很成功，每天吃一大把花花綠綠的藥，也許是藥物和心理的雙重影響，她的情緒一落千丈，做事心不在焉，沒來由地責駡員工，餐廳陷入了無管理狀態。為了應對急速下降的生意，希臘先生再次提高餐食價格，無疑是雪上加霜。即便是安排小兒子來做餐廳經理，家族財政還是再次陷入了泥潭。

然而，他們卻打算立刻退休，向我們再次提議簽一份新租約，將酒莊生意轉給小兒子。可現實的刀架在他們脖子上，小兒子兩手一攤，不願意接手，還拒絕為父母提供經濟擔保，不願意叫父母的財務困境拖垮他的小家庭。此時，欠租加上利息累計達數十萬澳元，遠遠超出了承受極限，而他們早就舉債無門。

為尋找對策，我找到患癌症的盧。他搬到了昆州努薩海灘休養，在電話裡，他說出了實情：2007年，希臘夫婦快速賣掉酒莊，其實就是為了還債，雖然不了解他們到底欠了多少錢，顯然，他們在理財上做得一塌糊塗不是一兩天了。

前聖物製造商和前中學教師有過成功，有過失敗，但失敗卻始終是其商業冒險的基調。學校課程裡沒有商業冒險，也從沒教過理財。至此，希臘先生終於承認，拿到數百萬酒莊出售款後，除了奢華消費外，他們大手筆買入股票，企圖趁牛市大撈一票退休，然而世事難料，股票投資在股災中損失殆盡。他發誓今後就是槍抵着腦袋，也不再買一張股票。

好人之惡

小個子希臘先生懇請我們再次光臨酒莊吃飯。他們又有了一個建議。我們不敢造次，不希望再次面對孔雀的眼淚。法律不相信眼淚，朋友推薦了一名鐵腕律師，來自南非的白人，一見面就自稱是壞人，該由壞律師來對付壞租客，叫我驚掉下巴。看長相，他的確不像好人。壞律師很不理解為什麼作為東主會任由情形惡化長達8年之久，更不理解拖欠這麼多花招這麼多，你們居然還是朋友。我默然半晌，說我們是基督徒。南非律師愣了一下，隨即說，你們全是好人呐。

我聽不出他有譏笑的口氣。但縱然是諒解，傷害也不小。第一次在律師事務所開會，南非律師亮出一份清單：列明希臘夫婦的投資物業。希臘先生講不了笑話，慌亂起來，他口頭同意律師草擬的延期償清欠款協定條款，並約定一個月後簽字。

一個月後，律師的秘書打來電話說希臘先生在赴約路上車拋錨了，下午，她又打來電話，希臘先生終究沒有出席，而是快遞來一個大信封，裝着酒莊十來把大大小小的鑰匙。

我們趕到葡萄園，人去園空，一片淒涼：冷庫架子上一大堆蔬菜肉魚等着黴變腐爛，風吹一地拖欠供應商的發票，不知有多久不曾修剪的葡萄藤，釀酒作坊裡大半罐子釀成的紅酒，空氣裡果香依然飄飄揚揚，數十隻灰色大袋鼠在園子裡縱橫跳躍，籬笆根本奈何不得，袋鼠們儼然接管了酒莊。

希臘夫婦連夜逃離了，而且不惜以低於市場的價格，搶先賣掉了投資物業。當我在電話裡好不容易找到希臘先生，他有氣無力地訴說前妻快死了，他已經是個窮光蛋了。
至此才見識到所傳非虛，澳洲人的財務危機等同於婚姻危機。希臘先生跟太太辦理了離婚，清空了資產。

壞人太多

壞律師兩眼放光對我說，離婚隱匿資產，沒門。我們要以毒攻毒。把這對夫婦告上法庭。

我考慮了一個週末後，回覆他說不告，隨他們去吧。律師很不甘心，屢次三番勸說我，把官司打下去，叫他們輸個精光。我婉拒了。他好奇地盯着我：上帝也要懲罰壞人，不是嗎？

說這話時，他一定不曾意識到他自己的作為。要不是他使出殺手鐧軟硬兼施，希臘先生不會連夜跑得比兔子還快。我說要是在十年前，一定會把官司打到底，但現在我是一個基督徒，經歷過信仰重塑，經歷過商業訴訟風暴的洗禮。我們自詡是好人，但好人的問題不光光是自以為是，還在於做錯了不認錯。認錯的能是好人嗎？好人的世界，也許錯誤更多。人總不能一錯再錯。訴訟爭一時之短長，除了律師最後吃飽以外，無人是最後的勝者。當然，最後一句話我沒有說。

南非律師一臉不可思議地說，這個世界，壞人太多了。

他沒說錯。期間，葡萄園處於無人狀態，不斷發生偷盜。警方接到報警，抓住一個開皮卡車的，查明是希臘先生的大兒子喬治，就把他放了。澳洲員警也夠爛的，喬治的皮卡上明明裝走了酒莊的一張檯球桌，他們居然說指控偷竊缺乏證據。後來發展到半夜有人潛入，偷走了昂貴的商用咖啡機，還搞得水管破裂，員警不得不站在一地板的水渦裡受理報案。在那段特殊日子裡，估摸周邊的盜賊大都光顧過酒莊了。墨城有那麼多賊，居然還蟬聯了世界最宜居城市的桂冠。

律師尚在職業性微笑，他主動提議將律師費減半，把能贏的官司打下去。就差說雙贏，讓我們贏兩次。

我答應考慮一下。沒多久，我接到了電話，不是秘書，而是他本人，急吼吼要我給回音。他聲明律師的職責是叫該受罰的人得法律之罰。我說反覆考慮過了，隨他們去吧。

葡萄園空置，雖然沒造成財務上的致命危機，但我們被迫代其償清拖欠的各項費用，請人看管打理葡萄園，維修損壞的設施，僱用仲介尋找新租客等等，這些都不是一個財務上心理上容易接受的過程。直到引進一個意大利大家庭簽訂新租約，度盡劫波，葡萄園整修一新，希臘餐廳改為意大利餐，紅磚新砌兩個炭火大烤爐，橡木桶重新裝滿豐收年的新釀，一連串復興工作歷時整整兩年時間。

新租客是玩葡萄苗長大的，酷愛意大利歌劇，每次見面都提醒我，不要忘記為他和酒莊禱告。他們全家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在酒莊空地裡栽上了西班牙大蒜，他指着雅拉河谷說，這裡有葡萄蜂蜜鮮花美酒，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他臉上幸福的表情是我寫不出來的。

在偶然的背後

葡萄園一試，試了15年。

買下時，那是離市中心最近的一處，開車僅有35公里。鄰居艾弗琳莊園(Evelyn County)，比我們大14英畝。沒想過了幾年，那莊園東主夫婦離婚，莊園一分為二。如今不經意間，我們的葡萄園，很偶然地成為離墨爾本城區最近最大的酒莊，亞拉河谷頗受歡迎的著名景點和婚禮場所，意大利餐廳以其道地的意大利菜式新鮮的食材絕美的景觀，獲得了比希臘餐廳更好的口碑。我們得常常提醒朋友，旺季不提前一個月，很難訂座。

在本文結束時，不想誤導一些企圖從本文內尋找投資智慧的讀者，人的智慧都是有限的。許多時候，努力似乎也與成功沒多大關係。最要緊的是，當敬畏我們生命中那崇高的源頭。耶穌說：「我是葡萄樹，你們是枝子。常在我裡面的，我也常在他裡面，這人就多結果子；因為離了我，你們就不能做什麼。」（《約翰福音》十五章5節）人生匆匆數十年，無不是在尋找真葡萄樹，一旦尋着，就當像枝子那樣連在葡萄樹上不分離。（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