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專版: 父親的眼淚

2020年9月  

楊鴻鈞

「文革」初起的時候,我年紀尚幼。那年父親挨批鬥,大年除夕被關在單位裡。在我們老家,年夜飯是一年裡頭最重要的一個儀式,在外工作的親人,只要有可能,都會儘量趕回來,與家人團聚。對於父親來說,大年三十晚上,叫他孤單一人,呆在陰森森的貨倉裡,心裡該是何等的淒酸難過!當晚母親盛了一些年夜餐必吃的菜,著我給父親送去。父親見到我,不禁悲從中來,就擁著我哭,眼淚沾濕了我的衣領。這是我生來第一次看見父親哭。那個寒冷的冬夜,因著父親的眼淚,就在我幼弱的心靈裡,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我的學生時代,學校的處境可說十分惡劣,但是對於讀書,我卻有一種近乎盲目的堅持。因此到了中學的最後一年,我的身體竟垮了,大病了一場,吐了很多血。有一天我就著床邊,大口大口的血傾吐不止。父親母親見我那景況,以為我會死去,都傷心地哭了。我過去因為有三次被父親怨打,其中兩次雖僅一杖之擊,卻使我有錐心之痛,致令我懷恨多年,且惡想我這一生,都不會去孝順他。可那次床前之哭,父親的淚水,洗刷了我多年的舊恨。想到父親畢竟是父親,在我面臨死亡威脅的時刻,他的愛才表露無遺。

後來父親平反了。那是1978年。父親平反後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請出國(當年香港尚屬英國管治,所以去香港就算出國)。那時父親已年近七旬,出國的目的,其實不是為自己。79年7月的某一天,他抖抖的手(批鬥時被人打壞的)拿回一張表,說公安局叫他想帶誰出去,就把名字寫上去。過了沒多久,附在他的申請上,一共帶走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女。父親一到香港,因有40年前的居民記錄,馬上更換了居民證。他稍住了些日子,仍回國內了。香港那時的規矩,新移民要住滿一年才可出境。所以我第一次回家,正好就是相隔一年。那天傍晚時分,下了巴士,還沒走到家,父親已經等不及,跑到路上來接。當我們就快走近的時候,父親卻急步趨前,我們相擁而泣。後來我知道,只有自己最親愛的人,才有那種淚,其中悲喜交集,無以言說。如同雅各年邁的日子,見到約瑟時的那種哭。

父親一生活了85歲,日子滿足而死,並與列祖同葬。在他躺臥的地方,右邊有一條溪澗,長年流水。有一年我夫妻回鄉掃墓,我在父親的墓前獻了花,就與妻子挽手禱告。回憶著父親所給予我們的愛,我們一邊禱告,一邊不停地流淚。這時我也想起父親的眼淚,正像那潺潺的溪水,流過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