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 杜可知

2013年3月 

文/洪丕柱

在福恩堂華人教會聯合舉辦的大型佈道會上,美國來的杜恩知牧師拄著拐杖走上講臺。

這位頭髮花白、戴著黑框眼鏡的瘦高個子,開始用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證道,旁邊有位年輕些的助手,為他作英文傳譯。

這是澳州華人教會的常規做法,因為有些從其他國家移民來的華人及第二代華人,英文比中文好,或者聽不懂普通話。我以前也常為教會作英中雙向傳譯。

坐在前排的我端詳著杜牧師,總覺得他的臉型挺熟悉,好像從前見過或認識過他。我在記憶中使勁搜索。

我突然想起來了,他肯定就是杜可知,四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師大數學系讀書時的一位同班同學。

堅持真理受譏笑

師大的三十多名同班同學,我已忘了大多數人的名字,雖然有些還記得模樣,但幾十年過去,模樣可能變得很多,要是現在在路上碰到,可能會劈面錯過。不過有些同學,名字和模樣我都記得,包括當時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些故事,杜可知就是我一輩子難忘的同學之一。

他是位靜默的人,狹長的臉上架著副黑框眼鏡。他數學成績很好。儘管靜默寡言,他卻常受同學甚至老師的譏笑,因為他綽號叫「上帝」。這個綽號的來歷是這樣的:師大課程中有門主課心理學。心理學老師是山東人,一副老革命樣子。心理學年終大考時有道馬克思主義關於勞動創造人的題目,要學生們舉例說明。杜可知拒絕回答這道題目,他在考卷上寫了這樣的答案:人是上帝創造的。

有個「上帝」的綽號

就因為這一道題,儘管他其他題目答得完美無缺,還是不及格了,因為這個答案是老師不能容忍的。老師在考後的考題分析課上不點名地用山東口音譏笑說:居然現在還有同學公開和馬克思主義唱對臺戲,這樣迷信,受帝國主義毒害這麽深,認為人是根本不存在的上帝創造的。課堂裡馬上爆發出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道這位同學是誰。從此杜可知就有了「上帝」的綽號。

不及格的學生有一次補考機會。由於心理學是主課之一,補考再不及格,這門課就不及格了,而任何主課不及格的學生就不能畢業,只能肄業,所以主課有不及格的同學必全力以赴,拼命努力復習爭取補考及格。

可是杜可知在心理學補考中仍然不及格,因為他對那同一道題目作了同樣的回答。杜可知的這個頑固行動招來更多的譏笑,同學們認定他精神有問題,但我卻對這位同學肅然起敬起來。在同學們疏遠他時,我是仍同他講話的少數人之一。

派去窮地區教書

畢業時他因為是肄业,被派到貧窮落後的閘北區的一間初中教書,儘管他的數學成績在班中是佼佼者,完全能勝任重點中學。在當時,派到貧窮地區教書是對某些畢業生的一種懲罰,因為那裡的學生大都經濟條件很差,普遍不愛讀書,又調皮搗蛋,非常難教。

派到閘北區後,杜可知同我還有些來往,可說臭氣相投吧。因為我也因「走白專道路」,成績優秀卻被派到上海的「第三世界」去教書。

不到两年文革爆發,我家受衝擊,同杜可知一度斷了聯繫。文革兩年後,家父中風去世,家母沒能逃過「清理階級隊伍」,被關進牛棚隔離審查,我因家庭成份不好,在家當逍遙派。

一天晚上,突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很久未見的杜可知,令我驚奇地拄著拐杖來看我。

父母被活活打死

寒暄幾句後,杜可知開門見山地告訴我他死而復生的經歷。他說他父母,留美回國的老基督徒,在文革初抄家時被紅衛兵活活打死,只因他家掛著十字架,紅衛兵要他們說上帝不存在,被他們拒絕了。他學校的紅衛兵也揪鬥他,因學校將他否定勞動創造人的檔案故意漏給紅衛兵。他被上綱為反馬列主義,慘遭毒打,打殘了左腿,幾次昏死。送回家後,他自思父母雙亡,自己孑然一身,又遍體鱗傷,不想苟且偷生,遂吞下了父親治失眠的全部安眠藥。幸好被在他家做了幾十年的老保姆劉媽發現,送去醫院,救回一命,死而復生。他指著咽喉下方一个圓形疤痕,說這是搶救時切開插管洗胃留下的傷疤。

留下生命傳福音

他說一天早上他在牀上醒來,感到茫茫前途,不知路在何方。他跪地閉目祈禱,求上帝指引。祈禱後睜眼一看,牀前地板上有個很大的「留 」字,原來是窗框在早晨陽光下的投影。他忽然悟出上帝不要他輕生,留下生命傳揚祂的福音。正好此時學校裡兩派鬥得翻天覆地,沒人管,他便有機會訪問一些談得來的老朋友、老同學和父母的老教友和他們的子女。他對我說,世人都犯了罪,趕緊認罪悔罪尋求耶穌的救恩吧。

慢慢地我家成了一個家庭小組的秘密聚會點。杜可知通過父母的老教友聯繫上了香港的教會,秘密弄到一些聖經和單張,聚會時我們學習和分享。我們拉起窗簾,輕聲唱讚美詩,持續了一年多,直到我被工宣隊送去崇明農場「改造世界觀」,同杜可知再次失去聯繫。

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鄧小平復出,我家獲落實政策。但我再也沒見到過杜可知。

改革開放後,我從原家庭小組的姚小姐那裡得知,杜在他父母的美國老同學的擔保下去了美國,進聖經學院學習……

會眾唱起讚美詩,我從回憶中猛然醒來,講道已近尾聲。

以德報怨好見證

佈道會結束後,我擠進圍住杜牧師同他交談的會眾,朝他喊道:杜可知!

杜牧師吃了一驚,擡起頭來尋找誰這樣叫他。他有點迷惑地看著我,我想他是認不出我了,因為我胖多了,頭頂也已稀薄,不像他基本沒變。我加了一句:還記得「勞動創造人」的往事嗎?杜牧師哈哈大笑起來:張才敏,想不到你在這裡,這世界真小!

他對身邊的助手說:王牧師,這位就是我同你講過的四十幾年前上師大往事的見證人。

我們在休息室坐定,王牧師對我說,你也許知道杜老師在文革中被打斷腿的事?唉,我就是打斷老師腿的紅衛兵大隊長王嘉林!

原來杜可知非但沒有記仇王嘉林,反而以後找機會接近他。後來他聽說王的父親生癌需住院,王家經濟非常困難,當時還是單身漢的杜將自己所有的積蓄四百元全部送給王嘉林,幫他家渡過難關。王最後在杜的引導下,在去江西插隊前秘密信主。杜在美國當了牧師後,去中國找到王,擔保他去美國學神學。王在美國讀完神學,也成了牧師。此後他們一起傳福音,親如弟兄。

我聽著,和周圍的人一樣,眼裡充滿淚水,可是杜可知微笑著對大家說,真的,我知道主的恩典用不盡,所以才改名杜恩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