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 南北姑姑一笑間

2023年9月

蟻人

我私心裡，願他們一個個都能像我的北城姑姑那樣，學會愛與被愛，在一生中，過感恩的日子。

家族陰影

從我懂事起，一直感覺奶奶家族上空籠罩着一層濃重的陰影，親戚們之間的關係疙裡疙瘩的。親爺爺去世後，奶奶再嫁，那時的道德觀念以再嫁為恥；這種陰影反過來加重了家族成員的性格傾向，他們一律又陰鬱，又暴烈，奶奶和四個孩子，就像五個渾身長滿刺的刺蝟，彼此不能抱團取暖，更多的是互相傷害；奶奶失去了對家族的領導力，即使後來時代變了，大家心底冰雪消融了，家族仍沒有恢復凝聚力。從法律關係上講，後爺爺和奶奶名下的孩子，只有叔叔一人，逢年過節，從不舉行家庭聚會，親情寡淡之下，孩子們之間走動得不多。

兩位姑姑

我有兩位長姑姑，家族裡稱呼她們為南城姑姑和北城姑姑。南城的姑姑是奶奶的女兒，北城的姑姑是後爺爺的女兒。南城姑姑和大爺因為一些分家齟齬關係幾乎降到了冰點，只有沒有血緣關係的北城姑姑和叔叔倆來往密切些。後爺爺倒是性格溫和，很少講話。

小時候，去奶奶家，更常見到的是北城姑姑，大大的眼睛，寬寬的雙眼皮，長得很像後爺爺，說話沙啞着嗓子，也像後爺爺。南城姑姑五短身材，小眼睛，一點都不像奶奶，很少見到她回娘家，倒是經常能見到表姐們回來，其中大表姐長得特別醒目，極像奶奶，是個大美女，山大畢業直接進入統戰部工作了。

在這個陰沉的家裡，唯一的例外就是北城姑姑了，似乎她的頭頂從來沒有陰天。每次遇見她都是笑語盈盈，她愛講笑話，也擅長笑話，啞着嗓子，哈哈哈笑不停。她是後爺爺唯一的孩子。我之前一直以為，北城姑姑是在充滿愛的環境下幸福長大的，後爺爺那麼和善，北城姑姑會非常受寵吧。

吃盡苦頭

前些時日，北城姑姑去世，去弔唁時，跟我表姐聊天才知道，原來北城姑姑的媽媽在她兩歲的時候，就拋夫棄女跟人跑了，北城姑姑是跟着姥姥在舅舅家長大，在舅舅手裡出嫁的，認我後爺爺，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表姐笑着說，看你姑姑心多軟，她後來也聯繫她媽媽了，她媽媽在外地跟別人又生了三個兒子。這個媽媽讓自己的女兒童年吃盡了苦頭，那個年代農村窮，況且，姑姑還是住她舅舅家，七八歲了，都沒有一雙像樣的鞋子穿，跟着姥姥去親戚家得借別人的鞋子，還不敢狠穿，光腳走出三四里地，快到親戚村頭了才擦擦腳底穿上鞋。

心向陽光

難得的是這種家庭成長起來的姑姑卻性格開朗，或許，她自己本身並不覺得多苦吧，也或許如果像一棵向日葵一樣始終心向陽光，那不管看向哪裡都是陽光。姑姑後來被她的婆婆看中，她婆婆撒謊裝病，逼自己的兒子從省城回來娶了姑姑。

真命天女

北城姑姑夫家姓梅，這個姓氏本身已經夠美了，巧的是，梅姑父長相也極美，酷似梅蘭芳，俊朗奪目，秀美儒雅，單看外形，甚至還稍勝梅蘭芳一籌。梅姑父還是大學生，工程師，畢業後就留在了省城濟南工作。據我表姐說，當年梅姑父身後一大批追求者，當得知姑父結婚，眾人都猜想小梅找了一個什麼樣的真命天女呢，在得知姑姑的情況後，大家都大跌眼鏡，因為姑姑太普通了，即使是長得漂亮但也沒到梅姑父那種令人驚豔的程度，那個年代戶口是頂重要的，姑姑是農村戶口，還沒上過學，更沒有家世，即使開始有婆婆支持她，以後幾十年，其中包括姑父在濟南沒調回來兩地分居的十年，姑姑都經歷了什麼呢？

我不知道。

溫柔丈夫

只從媽媽嘴裡聽說，梅姑父對姑姑很溫柔，眼神溫柔，講話也溫柔。時光飛逝，後爺爺早走了，我奶奶也走了快20年了，再也不能在奶奶家見到北城姑姑了，最後這幾年她的資訊都是我姐從她兒媳婦那裡聽來的（我姐姐跟姑姑的兒媳婦一個單位），前幾年，聽說姑姑腦血栓癱瘓了，後來，又聽說老年癡呆了，成植物人了，直至最近，聽說她去世了。

去弔唁的那天晚上，見到梅姑父，87歲了，已經成了一個儒雅的老者了，眼睛仍然明亮有神。表姐說，姑姑癱瘓這三年，把姑父累得老多了。姑父不放心別人伺候姑姑，不讓找保姆，即使兒女伺候，也寸步不離左右，外面辦事旋出旋回。姑姑剛開始只是癱瘓，後來添了老年癡呆，誰都不認識了，喊姑父是姥，喊兒子是舅，到最後半年光景，不知道張嘴，話也不說了，飯也不吃了，吃飯得把飯打碎用針管推進嘴裡，一頓飯得餵一個小時，兒女餵一個小時，姑父就在旁邊站一個小時，大表姐開玩笑說姑父是在監視。

一生感恩

姑父對我說，你姑姑對我們梅家有恩啊！我弟兄三個，三個兒媳婦，我父母都是你姑姑一個人伺候走的，還是接回家日夜伺候的那種。姑父還說，我們倆一輩子沒紅過臉，你姑姑對我太好了；姑父的第三句話是我就怕走你姑前面，現在送走了她，我就放心了。

說到這裡，姑父肩膀抖動，以手掩面，無聲地哭了。表姐在旁說道，我媽一輩子就知道感恩，對誰都感恩，對她姥姥、她舅、她姨、她婆婆都感恩，也值得這幾年我爸把我媽當一個孩子一樣伺候了，只可惜，我媽啥都不知道。

回來說給我媽聽，我媽說你北城姑姑確實一輩子沒有歪心眼，不會歪歪人，我媽說的歪歪，是指我爸家人那種動不動就生氣了，有時候是因為一句話，有時候是因為一個字，明面上不發作，只在背地裡切齒發狠搞冷戰，讓身邊人吃盡苦頭。又或者，沒有什麼人什麼事情惹到他們，他們就是血管裡的血液比常人低半度，把心事埋得極深，陰鬱多疑又深沉，讓人難以捉摸。

南城姑姑

我奶奶，我父親，我南城姑姑，性格中都有這一面。南城姑姑作為我奶奶的唯一女兒，母女之間可謂相愛相殺，有一次（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奶奶到姑姑家小住，不記得住了幾天，最後以奶奶不辭而別告終。那時奶奶已經70多歲了，不會坐公交也不會打計程車，一雙小腳，一口氣暴走五公里回家。南城姑姑去北京大表姐家看孩子，一個週末趁大表姐一家三口出去玩，姑姑拔腿走人，電話短信字條都沒留一個，等大表姐回家一看姑姑人間蒸發了。那時，姑姑也是60多歲了，千里迢迢自己買票坐火車回來，跟當年我奶奶小腳暴走如出一轍。

姐弟相爭

據我媽媽講，南城姑姑年輕時，也沒少遭罪，奶奶再嫁後，姑姑先是和大爺兩人留下守着原來的半份家業（另一半被我奶奶帶走了），後來姐弟倆相處得並不愉快，於是姑姑早早就嫁人了，分家的時候姐弟兩人的硬脾氣都上來了，比如好好的俄羅斯毛毯一撕兩半，大皮襖終是沒法扯碎，沒分得的姑姑就一直有幾分不平。後來姑姑經常講嫁進姑父家怎樣受窮，一方面固然是那個年代都窮，另一方面跟爺爺去世後導致家道中落姑姑心理上有落差也不無關係。至今姑姑還保留了一張爺爺的照片，她對帥氣父親的緬懷對往日富足生活的懷念是顯而易見的。

夫妻不和

南城姑姑婚後，跟戚姑父生了五個孩子，孩子沒少生，仗也沒少打，我不知道戚姑父是怎樣的一個人，只知道姑姑最後將戚姑父趕出了家門，一趕就是20年。戚姑父在遠遠的城外租房子落腳，修自行車維生，過年過節都不得回家。我跟這戚姑父最後有一面之緣是在房管局，因為房產過戶的事情，必須他本人到場，那時，戚姑父已經80多歲了，不能走路，坐着輪椅，我姑姑和表姐推着他，不知道他神志是否清醒，反正是不看我，跟他打招呼也沒反應。房管局六樓大廳電梯出來的地方有樓梯輪椅下不來，正好剩下的手續不需本人，我就告訴姑姑等在那裡我幫她們辦，我走得飛快，尋思早點辦完回來好讓她們安心。哪知道一回頭姑姑和表姐一溜煙跟了過來。姑姑比我矮一頭，小短腿，得跑多快才能跟上我這種經常爬山的人，我驚得都呆在那裡了，姑姑已經好80歲了，她們本不必跟着的，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她一定要跟過來；更令我吃驚的是她們那樣把姑父留在那裡，要知道，在那種臨近樓梯的高台，被人碰了一下輪椅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戚姑父去世好幾年了，遠遠地回望大廳對面穿着黑衣戴着黑帽的他佝僂成一團黑影蜷縮在輪椅裡，那一幕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裡。

兩種人生

南城姑姑如今還健在，已經88歲了，一如既往的矮胖，也一如既往的康健，尤其皮膚細膩白皙，透着紅潤，一點都不像耄耋老人。在家裡還是頗有權威。最後幾年，孩子們想把戚姑父接回家住，姑姑不吐口，孩子們就不敢，包括大表姐也不敢多言。毫無疑問，姑姑的權威一定是建立在對家庭的付出上的，付出得多，奉獻得多，才能一言九鼎，一輩子能幹，要強，不靠丈夫，獨立支撐一個大家庭，功勞不言而喻。今年過年去給她老人家拜年，她還操心小表姐兒子的婚事。

兩個姑姑比起來，北城姑姑是傳統女性，南城姑姑更像具有獨立意識的現代女性，兩種性格兩種人生兩種道路，跟原生家庭是什麼樣子，跟小時候受的苦難，都是沒有關係的，更多的是個人的選擇。現代社會女性很多選擇，也有能力選擇，這是時代的進步嗎？我有些困惑。這個時代似乎允許人們有更鮮明的個性。拋開婚姻不談，兩性之間，永恆的話題是愛，愛是關乎人性的，是不是與慾望無關？我有進一步的困惑。然而，兩個有鮮明相反個性的人之間，有沒有能力去愛對方，有沒有能力接住對方的愛，這卻是死活無法繞過的問題。

愛與被愛

南城姑姑決絕、冷酷，意志堅強，有能力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但我不知道她在將憤怒的炮彈打出去之後，有多少是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經歷了怎樣的疼；而北城姑姑身上的積極、樂觀、無私、柔軟、不忍、妥協，像是高貴得不得了的人性之光。忘不了，北城姑姑回來時臉上開心的笑，至少，我更願意被那種光照耀。

經常罵我心直口快是傻瓜的父親，笑起來也像奶奶笑那麼燦爛。我私心裡，更願他們一個個都能像我的北城姑姑那樣，學會愛與被愛，在一生中，過感恩的日子。

編後記：北城姑姑「一輩子就知道感恩，對誰都感恩，對她姥姥、她舅、她姨、她婆婆都感恩」，不禁讓人想起《帖撒羅尼迦前書》五章18節經文：「凡事謝恩，因為這是神在基督耶穌裡向你們所定的旨意。」如果北城姑姑知道她一生的好處不在神（上帝）以外，她一定也會對神感恩。因此，基督徒應該趕緊把耶穌基督的福音告訴身邊的人，好讓他們這一生的好，能存到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