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天說地: 哥樂美洞穴隨想

2019年6月  

映霞

旅行的真諦,不是運動,而是帶動你的靈魂,去尋找到生命的春光。—梭羅—

在土耳其,思考和思想常常在跳躍,有時甚至有點強迫性的混亂。剛在穆斯林聖城孔亞,在以旋舞祈禱而知名的蘇菲教清真寺裡,還沒從那白色空悠、神秘的梅夫拉那沉睡的世界醒來,車子已經行駛到了基督教聖地哥樂美。
從孔亞一路顛簸到哥樂美四個多小時的車程裡,我的眼睛一直盯著窗外眺望:綿延不絕,奇形怪狀的巖石;寸草不生,看似杳無人煙的曠野。不同尋常的視覺衝擊,使我有一種在外星球上奔馳的感覺。

童話般的斑點巖石

哥樂美屬於卡帕多西亞地區,而卡帕多西亞一直以童話般的斑點巖石聞名於世。這裡奇特的巖石結構,起伏的山巒,溝壑與谷澗之中,是一片又一片的「石柱森林」。各種形狀的筍尖式石柱衝天而立,仿佛是仙人的煙囪。
有著世界文化、自然雙遺產的哥樂美露天博物館,就在這一根根奇特的煙囪和巖穴之中。雖然來之前有充足的思想準備,想像過當初逃難、和以後在此靈修的基督徒生活的艱辛,但當我在現場看到荒蕪中,那一片隱藏著二百多座教堂的遺址,還是被震撼到了。

巖穴中的眾多教堂

散佈在鬆軟的火山層上開鑿的一座又一座基督教教堂,還有那幾件殘雕,它們都是一千年多前留下的。哥樂美(Gomere)的土耳其語原意是「You cannot see here」(讓你看不見)。是的,不管是當初追殺的古羅馬軍隊,還是幾世紀後來此的阿拉伯人,他們確實沒有發現這些深藏在巖穴中的一座座教堂。
話從公元一世紀基督教創教之初說起。由於深受羅馬帝國的迫害,以聖保羅為首的信徒遠離耶路撒冷來到卡帕多奇亞,他們掘石穴居,並在巖穴中修建了許多教堂。聖保羅認為哥樂美荒蕪的環境很適合訓練靈修,便又在此設立了神學院。
後來小亞細亞的基督徒,遭受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追殺,又陸陸續續逃到這裡穴居、靈修,同時進行傳教工作。
眼前山上那麼多奇形怪狀的洞穴教堂,把我一下子看蒙了,不知先進哪一座。心裡靜靜地默念了一下,再來個三下五除二後,決定就從收費的教堂開始參觀。

好別緻的教堂名字

其實土耳其人挺逗的,他們風趣地為每座教堂取了各種別緻的名字。不僅有「蘋果教堂」、「黑暗教堂」之類的,甚至有一個還叫「拖鞋教堂」。「蘋果教堂」名字好聽,又要收費,我就先進了「蘋果教堂」。
據說「蘋果教堂」的名字來自早期遮掩洞口的蘋果樹,又一說是來自穹頂天使米迦勒手中的幾何蘋果。它位於山上直立的巖石上,必須攀爬通過狹窄的巖棚始可進入。拾級而上,裡面原始的石階雕砌得狹窄粗糙,歪歪扭扭的通道似乎只容一個人行走,如果不小心抬頭,就會碰到巖壁。一走進裡面,感覺禮拜堂小得只能容納十幾個人。堂中有四根柱子,九個小圓頂,一個大圓頂和三個半圓壁龕。教堂上方的壁畫,只有簡單的赭紅色線條和幾何圖形,有點類似於簡單的兒童畫。
接著參觀的幾個教堂,更小,更迷你,壁畫也是稀稀的幾根線條,似乎沒什麼特別。
而與之相對的,則是「黑暗教堂」的壁畫,繪製多了一份難得的肅穆和精美。教堂裡整個壁畫很少留白,每一幅壁畫都是一個黑暗中閃著靈光的《聖經》故事。只可惜有的部分破壞得相當厲害,特別是畫中的某些重要部位。同行的土耳其姑娘小穆,在山下告訴了我一個民間傳言,據說當地阿拉伯人認為壁畫中的某種顏料是上等的催情春藥,所以好多無知者偷偷地把顏料摳下來,帶回家沖水服用。

修道士的靈修居穴

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是修道士靈修的居穴。公元4世紀初,君士坦丁大帝將基督教定為國教後,不少「為接近上帝」而追求苦行生活的修道士也來到這裡。有的修道士為了讓自己的靈修完全隱密,他們把住所挖到幾乎無路可上的山頂巖尖上。所以山上的每座小尖巖幾乎都被挖空,有些就直接往地底下挖掘建造。
當我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膽顫心驚地爬入了一個洞穴,只見二、三平方米左右的黑暗裡,四面徒壁,空空如也。
上山時的步步驚心、緊張、混沌,就在這「空空」中瞬間消失。那時,「投身、受難、離慾、試煉……」等一串字眼,紛紛從我擾擾攘攘的腦海中跳出。還有各種問題:
「我何以活著?我該向生活學習什麼?我是如何變成今天這個我的?我為何要為做今天這個我而受苦受難?」……

人生中的茫然迷惑

很小的時候,就感到我自己有點奇怪。當初還沒有什麼人生經歷,讀詩,我就特別喜歡陶淵明,懵懵懂懂地就喜歡他詩中「隱」的意境。我也特別喜歡中外文學作品中一些修女、尼姑形象,有時也會幻想自己前世,或今世,一定是她們中的一份子。後來目睹了表姐和她同學約定自殺身亡,以及其他年輕者的突然消逝,和死神常常在自己身邊無聲的遊蕩。又經歷了愛情之火、忿恨之火、痛苦之火等幾把火燃燒之後,知道人世間每個人都被愛情和生活帶來的哀傷、懊惱、絕望和死亡纏繞;每個人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沉醉於各種慾望之中,很難離慾。特別是男女間的情愛,這種愛可以讓人墜入最深的慾望,但當這種愛無法達到獨霸,無法排他,無法達到個人的預期時,最後這種愛可能是毀滅性的。
愛到底是什麼?創造是什麼?渴望是什麼?活著的真正意義又是什麼?
我常對這些茫然不解,生無所念時,甚至想用一了百了來解脫現世的一切。
眼所見,身所感,常常就這樣迷惑著我,使我在外部的世界茫然地尋找自己。但找來找去,仍然感覺自己像一隻匍匐在地上的蠕蟲,被一張精心設計的網,無情地網羅。

萊茵畔的聖經默想

「明日早晨,你要預備好了,上……山,在山頂上站在我面前,誰也不可和你一同上去。」
偶爾的一個下雨的清晨,我在德國萊茵河畔一個小鎮的旅館裡醒來,隨手拿起了床頭桌上的一本發黃的《聖經》,一翻就是《出埃及記》中的這段話。
為什麼不獨自上山靜思?為什麼不單獨去見那位造物主?為什麼不把自己的目光朝內,然後再朝外看?
為什麼每天清晨我不能先獨自唱一首歌給造物主聽?
為什麼我不能像聖方濟那樣,稱呼太陽、風、火為兄弟,稱呼月亮、星辰、水為自己的姐妹,稱大地為母親,用心靈的眼睛看到它們的光明、美麗和滋養力。
……
洞口,有撲哧撲哧的喘氣聲傳來,驚醒了我天馬行空的聯想。為了讓出逼仄的空間給剛上山的遊客,我必須先出洞穴。
就這樣從山頂……往前方……觀望……
一覽無餘的是百萬年來,造物主毫不吝惜在卡帕多奇亞施展的奇妙作爲。火山爆發、熔巖沉積、風化、沖涮後的淺紅、棕、灰、淺黃各色分離著交匯,仿佛是大自然給連綿的山谷,染上層層浩瀚的壯麗。
更遠方,是時淺時深的金橘色,一輪落日就鑲嵌在兩座人字形的山頭之間,等待著明日再次新生般的升起。
「凡你們腳掌所踏之地,我都……賜給你們了。」
千年前,無名洞穴裡的修士,你的所見、所想、所思,和千年後的我是一樣的嗎?
下山途中,我聽見了一隻鴿子,輕輕的落地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