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 護理院的白玫瑰

2013年10月 

文/洪丕柱
插圖/陳錦玲

母親因年事已高,喪失生活自理能力,住進克萊格老人護理院,幾年來我常在假期飛去探望、照顧、陪伴她。

她住的這個高度護理區,有十名需要高度照顧的老人,都有八、九十歲,雖被尊為壽星,卻沒有太多生活自理能力。他們長壽只是提高了澳洲人的平均壽命,使之進入世界前三名。

在克萊格護理院呆了幾天後,我便基本上熟悉這些老人了。可是再去時,發現老人隊伍的變化:有的已離世,又有新的進來,填補騰出來的空缺。

高度護理區

護理院的作息時間很有規律:8、9點鐘,老人先後被護工推出來,在陽光燦爛、有寬屏電視機和盆栽植物、佈置優雅的寬敞起坐廳裡集合,然後服務員把每人的早餐端到他們桌上。

服務員播放活躍、歡快的節目和節奏強烈的現代音樂,希望配合著這燦爛的陽光,讓起坐廳的氣氛變得輕鬆活潑並有些生氣,但老人對此無動於衷。他們大多並不在看電視,因為他們已經喪失了自選頻道的能力和觀看電視的興趣;然後他們在這裡從早茶、午餐、午睡、下午茶一直到晚餐,就像植物一樣度過一整天。晚上8、9點,他們又被一個個推回自己的單人房。

彼此無交流

這十位老人可分兩類:尚能推著助步車緩慢走動,或已喪失行走能力而只能坐輪椅者。前者端坐在沙發裡,前面放張可調節高度的小桌,能自己吃飯喝咖啡;後者只能成天躺在稱為「大篷車」的鬆軟大躺椅裡,護工每隔幾小時幫忙翻動一下身軀,以免生褥瘡。個中情况好些的還能自己吃飯喝水,但多數連這個能力也喪失了,只能靠護工餵食。他們都很少說話,彼此沒有交流。也許因長期不說話,已喪失語言功能。這種沉靜,使人覺得起坐廳雖然陽光燦爛,樂聲歡快,但氣氛仍相當陰沉。

每次我來這裡,他們也悄悄起著變化:推助步車行走的升級為「大篷車」乘客,能自行吃喝的變成需要餵食的。這叫我感到難受,因為母親的護理級別也在上升。

人生百態

坐在右邊窗下沙發上,個子不高的越南人——鄧,他滿臉横肉,即使滿頭白髮,也沒能使他面容變得稍微慈祥。他能靠助步車慢慢行走,但坐在沙發後就不再動,不看電視也不說話,成天緊綳著臉,好像人家欠他什麽似的;連家人來看他,也依然滿臉不高興,直到晚上回自己房間。他脾氣不好,有一次午餐,我正在餵母親,突然聽到背後一聲巨響,讓廳裡所有的老人和護工都猛吃一驚!原來鄧因伙食不合胃口而大發脾氣,將整個餐盤、湯碗和甜品碗都推到地上。從此我盡量離他遠些,怕不小心惹他發火。

端坐在電視機正面的菲律賓老太太勞娜,能自己吃喝,是整個廳裡講話最響亮的,從早到晚,只聽到她在重複說著叫人聽不懂的、像唱又像喊的話,卻沒人搭理她。我只能聽懂她不斷重複一個英文詞——Wonderful,其餘的好像是菲律賓語夾帶些英文詞。有一半菲律賓血統的護工凱莉告訴我,她是說在這裡她最年長,你們都不過是些小baby罷了。她塗著帶金粉的桃紅色指甲油,雙手手指成天相互摩擦著,看上去絕不像是97歲的老太太。

同我打交道較多的,是坐在後面的禿頭老澳布萊恩。他能推着助步車走動,坐下後有時還想站起來活動活動,雖然常常不成功,只能抓著桌緣和沙發把手勉强站起來,然後又無可奈何地坐下,或者大聲喊護工幫忙。坐著的時候,除了他太太偶爾來看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盹,身子向右傾斜,護工在他沙發的右邊把手裡塞進個大枕頭,以免他掉出沙發外。他有時認真地看一份《信使報》,可往往拿著報就睡著了。我因為想借報紙看,就要跟他打交道,向他問好:「你今天好嗎?」他的回答永遠千篇一律:「Struggling!(掙扎著)」

白玫瑰蘿絲

對我來說,使這個沉悶的護理區出現一絲生氣的,是滿頭銀絲的老太蘿絲(Rose)。她原來是能推著助步車到處走動的,腳步還算輕健。我每次探望母親,她都主動走過來跟我打招呼並同我隨便聊聊。她總對我說「你媽是個很可愛的人」。閒聊中我了解到她是神學院畢業生,年輕時去亞洲多國傳道,為了事奉上帝選擇不要家庭也不要孩子。知道我和母親都是基督徒後,我們更親近了,她甚至告訴我她是個棄嬰,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教會的孤兒院收養並教育了她,所以她立志終身事奉上帝。

這次母親病重我再來看她時,卻驚奇地發現蘿絲成了「大篷車」的乘客,身子左側腿臂和胸都纏著繃帶,據說是推助步車行走時不慎摔倒之故。

蘿絲鶴髮童顏,長著白淨的圓臉,臉上總帶著笑容,是我在起坐廳的老人中,看到的惟一笑容。她大眼睛很精神,遠遠看去,像個可愛的姑娘或一朵白色的玫瑰花,但近看她臉上佈滿細密的皺紋,嘴巴裡沒有一顆牙。

每天我走進起坐廳時,她總是用她那隻自由的右手,向我揮手並張嘴打招呼。不知為何這次看到她時,她的招呼變成啞聲的了,只能聽到些「嚇嚇」的氣聲,得從她的口型來猜測她在說些什麼。

雖然如此,蘿絲仍堅持用能動的右手自己吃飯,不讓護工餵。她總將盛牛奶麥片粥的碗,用湯匙刮乾淨,再用手指把碗抹得精光,然後用舌頭舔手指。可以想像,沒有家人的蘿絲是這裡最孤單寂寞的人,從沒看到任何人來探望過她,可她一點也不無聊。她對我說護理院每名伺候她的人,都是她的孩子,其實看得出他們也都喜歡她。除了看電視新聞,她還常用指關節在桌板上,打出些不同的節奏,嘴裡好像念念有詞,再自得其樂地用她那沒有聲音的嘴唱著什麼歌,我猜想大概是些讚美詩吧。

很明顯,頑強且熱愛生活的蘿絲,同其他老人不同,她在努力設法過好上帝留給她的每一天。我禁不住要稱她為護理院內一朵可愛的白玫瑰!